长虫山上近年来兴起重修祖坟之风,不仅用石头将坟包砌起来,还用水泥、石头围起周围几平方米大小 记者 资渔/摄
昆明北郊长虫山,有座虚宁寺。在寺院后山的放牛倌曾见过一件离奇的事。2015年除夕的傍晚,他下山回城,在山路上遇到近十个精壮汉子,抬着一副棺木匆匆忙忙上了山。他知道,又在偷偷葬人了。
在放牛倌下山、棺木上山必经之地的红砖墙面上,挂着一块蓝色告示牌,上书:“昆明城市面山禁止土葬区”,落款是 “五华区人民政府红云办事处,2008年8月宣”。
放牛倌对此见怪不怪。他时常跟着牛,在长虫山上漫无目的地乱转。山路两边,坟墓随处可见,再稍微往树林里走走,便可见大片大片的坟场。
坟墓大多为圆筒状,围挡三至五层不等,每层约27块石头。27这一个数字在佛教中,意味着“解脱”。
放牛倌租住在位于昆明北郊的红云街道办上庄村。这是一个“城镇化”了的村子,依然保留着传统的丧葬风俗,只不过,迫于“禁止土葬”的压力,村民们处理得很巧妙。
“老人走了以后,不着急办丧事,先把矿(坟地)找好,晚上悄悄挖好,再找个晚上悄悄抬上来。”不点香、不烧纸、不放炮、不哭出声,悄无声息地下葬。放牛倌觉得,选在除夕之夜下葬很合适——万家欢乐之时,谁也不会注意山上的动静。 坟墓大多为圆筒状,围挡由长40厘米、宽25厘米,刻有纹路的石块砌成,三至五层不等,每层约27块石头。27这一个数字在佛教里意味深长,它代表着小乘修行四向四果的二十七贤圣位:前四向三果的“十八有学”与第四阿罗汉果的“九无学”。简单点说,27意味着“解脱”。
杨数坐拥这片山头最好的位置。抬头,便是上庄村那片新建的黄绿黄绿的住宅区,红云路在视线里很小,只是一条窄窄的白线。往右稍稍一瞥,就能看到灰色的金色大道,虽然周围高楼林立,但依旧敞亮得显眼。这里视野很好,只是眼前几棵杉树伸出来的枯枝桠有点恼人。
在这里听到的声音,与在山下听到的声音完全不同。山下满是家长里短、讨价还价、锅碗瓢盆的声音,而山上很清静,微风拂过早木的声音,雨滴入泥土的声音,偶尔有鸟儿扑哧飞过。这里听不到汽车鸣笛声,但是车轮压过马路的声音却清晰可闻,那声音像一股巨大的气流穿过马路,呼、呼、呼……
杨数来此地尚不久。他于丙申年五月十九亥时(2016年6月23日21点至23点)西归,离他77岁的生日仅差1个月。7月25日那天,他的千年屋(坟墓)已经修整好了,地面铺着水泥,看着很整洁。
五天前,7月20日的下午,从杨数的千年屋往山下走200米,会遇到山路上停放的面包车。大雨突然而来,面包车主打开车后门,支起一个挡雨的“屋檐”,坐在车厢尾部。他从脚下堆积的花岗岩石块里挑出一块,左手拿凿,右手执锤,在较为平整的石面上刻下十来道纹路。这些石块多用作坟墓的挡墙,刻纹也没什么特别的讲究,单纯为了“好看一点”。他对石块的去处讳莫若深,只说:“就摆在山上,哪家要用,就拉过去。”
3天后,7月22日(农历六月十九),即杨数77岁生日那天,面包车不见了,石块也不见了。顺着树林新近砍伐的痕迹,以及草丛间的红色泥土脚印,很容易找到杨数的千年屋。周围凌乱散落着水泥、石灰、竹筐等等工具,坟墓被一匹透明的防水篷布盖住。
今年昆明夏季雨量充沛,两座坟修了一个多月,最多能收入8000元,包括了墓碑、石材、砂石等材料以及其他开销。
长虫山被称为“昆明的龙脉”。山上的一块墓碑上颇为骄傲地刻着“十里龙脉归于此 百年富贵在其中”。四五处坟场分布于山路两边,显而易见。还有不计其数的坟墓被遮掩在林深草密处。
“明黔国太夫人陈氏尽节处”也是聚居区域之一。1645年,云南的掌权人沐天波因很多土司起兵反叛而出逃,其母陈氏避于长虫山朝阳庵,后以“命妇义不可辱”,随即“聚薪闭门”“燃佛灯”。康熙年间,有名为“周士元”者在山腰石壁题字:“明黔国太夫人陈氏尽节处刻石”。
如今,这字因年代久远、风化严重,已难觅踪迹。但中国人骨子里慎终追远的气息,使这个“尽节处”成为追思之地。从五华区文物保护单位石碑往山上走,穿过一片繁盛的树林后,视线一片明朗,密密麻麻的坟墓立在稀稀疏疏的树木间。在山路间走上十步,就能从一座坟墓走到另一座坟墓。更为集中的地方,一步就走过了十座坟。
在放牛倌7月20日放牛的地方,山脚被挖了一个大洞,往山上树林里走50米,便是古进月夫妇修筑的新坟。
7月22日下午,一场大雨来临之前,古进月夫妇二人背了几筐砂石和水,到了虚宁寺后山的树林里,这是修缮坟墓的必备材料。他们修缮的坟墓是一个占地约70平米的夫妻墓,坟墓很高大,花岗岩垒了5层。
一座坟墓空着,另一座坟墓前立着碑,是位父亲,故于1996年,2016年清明才立碑。他们猜测,这家人前些年大概过得不宽裕,如今条件好了,希望父亲住在更像样的地方。
修坟最害怕阴雨天气,山路湿滑不说,水泥粘性变弱,抹了又涂涂了又抹。今年昆明夏季雨量充沛,两座坟修了一个多月,收入却不多,两座坟墓修下来,最多能收入8000元,包括了墓碑、石材、砂石等材料以及修坟的所有开销。
16年前从昭通来到昆明,古进月几乎每天都对着荒草蔓蔓的山林,长着青苔的墓碑。当身后出现树枝的断裂声,以及脚步踏在草叶上的“簌簌”声时,他不由得汗毛倒竖。不过,夫妻相伴,即使什么话都不说,恐惧也能减轻些。
干的活并不吉利,但山里竞争非常激烈。夫妻二人默数几秒,算出这长虫山上还有另外五六拨竞争者。这个数据,在贵州人吴天那里更多,他粗略计算,这山上有近40个修墓人。
7月25日下午,在红云生态公园往北500米的树林里,在通过茨坝的泥巴路上,被刻上条纹的花岗岩东堆着一块西叠着一堆。山林里传来“叮,叮,叮”的声音,尖锐又清脆。
沉默寡言的精瘦男人坐在石头旁,在花岗岩上凿着纹路。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,在石头中间挑来拣去,大小合适的就摆着,遇到大的,就拿着大凿和大锤敲打、分割。
微胖的男人叫吴天,十多年前从贵州来到昆明。他在长虫山上很多年了,这里满地都是花岗岩,适合就地取材。但“取”并不是特别容易,得一块一块敲,一块一块凿,不能用炸药,更不能请挖机。石头合适,大小合适,纹路合适,场地合适,时间合适,然后砌坟。
昆明的坟和吴天老家的坟不同,“这边都是圆筒形,我们老家那边都是长方形”。他听老昆明
人说,数百年前,一位杨姓官员从重庆调到云南做官,命人将坟墓修筑成圆筒状,并且保留坟上的土堆。过一两年,坟头长出一束草,看着像官帽,意味着死后在地府也要当官。
吴天觉得,“圆筒”是坟墓最讲究的部分。长虫山上有人花20多万元修了坟,他觉得修坟的人不太负责,圆筒不圆、不端正,看着不舒服。“圆筒圆筒,就是要圆才好看,才圆满。”
古进月夫妇和吴天都感觉到,这活计越来越不好做。坟每天都能修,但每个月能否开张,就不好说了。2008年昆明进行殡葬改革后,城镇居民禁止土葬。只是一些老昆明人仍有“入土为安”的执念;每到清明和冬至时分,孝子贤孙也想着要修缮坟墓,让祖辈们在山上住得舒适些。这也是吴天和古进月夫妇还能在这一行当里谋生的缘由。
在红云生态公园做清洁的王立新,每天都要从上庄村爬到“红云生态公园”题字处,走林子边上,看着白花花的坟墓,有点害怕。
他知道:“跟村委会联系,花3000多块钱,就能弄一块修坟的地皮。”在古进月夫妇口中,每座坟墓以3800元计算,类似虚宁寺那两座占地70平方米的坟墓,支付上庄村7600元,开好收据和证明,便可以动工修筑。而在16年前,花600元便可以拿下一个坟地。
8月2日,在五华区红云街道办事处右营社区第一居民小组(即前文所说“上庄村”)的办公室内,两位值班人员对此连连否认:“我们不受理土葬”“我们山上没有新坟”。2008年殡葬制度改革,右营社区被列入禁止土葬区。所谓“新坟”,“都是2008年前的,老坟塌掉了,修修补补,我们不管”。
长虫山牵涉到马村、右营、麦溪、茨坝等多个社区。右营社区管辖范围从“尽节刻石”到红云生态公园。尽节刻石以南属马村社区,往北是麦溪社区、茨坝社区。但右营社区的管辖区域,正是长虫山坟墓最为集中的地带之一。
在都市时报记者记录的168座坟墓里,35座坟墓于2008年后修建;其中2015年、2016年新建坟墓占了近一半,有17座。除此之外,还有近30座坟墓没有刻碑,修墓人称,那是给尚在人世的人留下的坟墓,就是俗称的“活人墓”。
之后,值班人员坦承,长虫山是一个自发坟场。数十年前昆明还没有“公墓”的概念,许多昆明人的老祖坟就在这里,他们见过最老的是250年前的坟墓。一次统计显示,光右营社区的长虫山地界,登记在册的坟墓便达2万多座。2008年后,“外面的人葬不进来了,但极少数本地居民还是会悄悄进行土葬”。
建墓,是一些工匠的营生。一位来自昭通的工人,在长虫山一条道路旁打磨石块,准备修建坟冢
将石头、水泥镶嵌在土地上,是一种为逝者“占地”的做法。在山的这一面,视野颇佳,受人欢迎
殡葬改革任重道远。每一具遗体背后都牵涉数个家庭,甚至整个家族。另外,还有根深蒂固的习俗。
长虫山和黑林铺筇竹寺一带,此前是昆明人的祖坟聚集地,分布着数量庞大的坟墓。2008年6月至2010年12月,五华区政府投资300万元专项资金,用于无序安葬整治工作,完成30906座乱葬坟的“一坟一档”建档工作,平毁“活人墓”122座,深埋处理无主坟119座,迁坟2247座,坟山墓地绿化植树118600棵。
昆明市自2008年开展“三沿五区”(铁路沿线、公路沿线、河道沿岸,水源保护区、文物保护区、风景名胜区、居民区、开发区)坟山墓地整治行动以来,共治理坟墓15.16万冢,其中搬迁坟墓4.33万冢,改造坟墓0.49万冢,植树遮挡坟墓10.34万冢,在坟山墓地植树420余万株;平毁“活人墓”5600冢。2010年至2015年5年间,昆明市针对农村五保对象、城乡低保对象、重点优抚对象等特殊困难群体死亡人员以及农村死亡居民,给予火化及安葬补助1亿元。火化率从2006年的48%,提高到2015年的95%。
从土葬到火葬,涉及公墓的供给。据昆明市民政局2013年的统计,昆明公墓的数量已够此后70年使用。到2016年,全市已建成191个农村公益性公墓、经营性公墓18个。
只是,殡葬改革这条路,决非盖好公墓就能一蹴而就。昆明市民政局殡葬管理处处长蒋世富说,以千分之六的死亡率计算死亡人口,昆明市户籍人口约550万,昆明年死亡人数约33000人,火化遗体3万具左右。每一具遗体背后,都牵涉数个家庭,甚至整个家族。
“相当艰难。不是一点点艰难,是相当艰难!”五华区民政局社会事务科和殡葬管理科科长朱彤连用了三个“艰难”来表述殡葬改革。
经营性公墓价格太高,是阻碍殡葬改革的主要的因素。根据昆明市民政局2013年统计显示,经营性公墓的平均价格在2.5万元,蒋世富猜测,现在可能已涨至3万元。
另外,丧葬习俗同样影响力巨大。许多人,特别是从农村地区划入城市地区的居民,依然执着于“入土为安”,这使得矛盾时有发生。
蒋世富称,起初为了推进殡葬改革,采取过一些强制性措施。2012年11月16日,河南周口平坟事件发生,之后《殡葬管理条例》第二十条“将应当火化的遗体土葬,或者在公墓和农村的公益性墓地以外的另外的地方埋葬遗体、建造坟墓的,由民政部门责令限期改正;拒不改正的,可以强制执行”中,“拒不改正的, 可以强制执行”被删除了。
民政部门是殡葬改革的牵头职能部门。但蒋世富和朱彤在工作中都遇到令人困惑的事——殡葬改革牵涉甚广,不管是民政部门,抑或涉及到的公安、城管、林业、水利等部门,都需要一些时间摸索。
2015年修订的《殡葬管理条例》称,对无序安葬,由县区民政局申请,人民法院强制执行。但目前,昆明各级法院尚未受理一起案例,蒋世富说:“民政部门怎么申请?人民法院怎么受理?怎么执行?这都要考虑。”
8月2日,下马村的龙泉路边,一场丧事正在举办。红红绿绿的纸条贴满了屋里屋外,老太太们坐在门口折着金元宝、银元宝。一位84岁的老妇人过世了,她的骨灰盒被放置在插满松枝的肩舆上,孝子贤孙们跟在其后亦步亦趋。中午12点,一位中年男子抱着她的骨灰盒坐上了商务车——她将安息于龙凤公墓。
但在长虫山上,一场“圈地运动”仍在悄然进行。从红云生态公园往南走,路经废弃的采石场,然后到达一片开阔之地,这里有着绝佳的视野,山下的城市与乡村结合得恰到好处,成为逝者的又一处聚居区。2008年以后,有15位逝者安息于此。还有数十块被花岗岩石块围挡起来的土地,其中一块纵深15米、横向35米,正等待着新主人。
8月17日的傍晚,长虫山又响起“叮,叮,叮”的刻石声,又有一位逝者要悄然入土了。
右营社区:2008年殡葬改革之后,右营社区被列入火化区。但火化补助没有落实到社区,所以我们在殡葬管理上比较模糊。实际上,老人很开明,只要政策到位、资金落实,火化也不会有多大的阻力。但没有火化补助,就对民众提出火化要求,就不太恰当了。
五华区民政局朱彤:火化补助省市加起来是1000元,为了杜绝火化之后无序安葬,五华区民政局追加一条:火化后葬入合法公墓,方能获得1500元的补助。补助针对农村居民,农村五保对象、城乡低保对象、重点优抚对象等特殊困难群体。目前,五华区仅有厂口乡和沙朗白族乡村民为农民居民,右营社区属城镇区,不在火化补助范围。
右营社区:考虑到长虫山右营管辖区域的坟墓较多(登记在册的为2万座),为整合老坟,并且照顾本地居民的经济条件和落叶归根的情绪,想在山上建一个园林式公益性公墓,每个墓穴规格在1平方米左右,2008年起曾多次提交相关申请,没有正真获得批复。
五华区民政局朱彤:我们曾三次去长虫山考察。右营社区管辖的长虫山地界属于城市面山,是禁建区,不管公益性公墓还是经营性公墓都不允许存在。如果要建农村公益性公墓,须选择背山地区。
另外,民政局虽然在殡葬改革中是牵头的职能部门,但事关“三沿五区”,涉及林业、水利、土地等多个职能部门,需要综合各部门意见。(都市时报 记者何惠子)为尊重受访者及逝者,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)返回搜狐,查看更加多